一、禅茶文化的历史演进

中国作为茶的原产地，其饮茶历史可追溯至上古时期。《神农本草经》载“神农尝百草，日遇七十二毒，得茶解之”，表明早在四千年前先民已认知茶的药用价值。据《华阳国志》记载，周武王时期巴蜀地区已将以茶为贡品。至东汉末年，饮茶习俗渐盛，并进入宫廷生活。三国时期东吴君主孙皓开创“以茶代酒”先例，标志着茶在礼仪场合的重要地位。

汉代以前，茶主要作为药饮或食材使用。西汉时期，茶已深入日常生活，王褒《僮约》中明确规定僮仆需承担购茶、烹茶职责。魏晋南北朝时期，文人士大夫阶层将饮茶提升为审美活动，茶文化体系初步形成。

此时期恰逢中国佛教发展的第一个高峰，禅宗思想开始萌芽。禅茶理念肇始于此时，据《晋书·艺术传》记载，单道开在昭德寺坐禅时“时复饮茶苏一二升而已”；《洛阳伽蓝记》亦载北魏洛阳寺院茶事盛况。隋代僧璨、道信等禅师推动禅茶融合，《广博物志》所载隋文帝依僧谏饮茶疗疾之事，进一步印证禅茶文化的传播。

敦煌文献《茶酒论》精辟阐释禅茶契合的内在逻辑：“名僧大德，幽隐禅林，饮之语话，能去昏沉；供养弥勒，奉献观音”，揭示茶在禅修中的提神醒脑、洁净供佛等功能。

唐代既是禅宗鼎盛期，也是茶道成熟期。陆羽《茶经》系统总结茶学体系，标志中国茶道正式成形。陆羽自幼生长寺院，与诗僧皎然结为至交，共同推动茶道发展。皎然《饮茶歌诮崔石使君》提出饮茶三境界，特别强调“三饮便得道”的悟道功能，确立茶与禅修的内在联系。

宋代禅茶文化达至巅峰。宗赜禅师《禅苑清规》详细规范寺院茶礼，南宋冯时行《请岩老茶榜》指出饮茶可作为收摄身心的修行法门。元明清时期禅茶文化持续发展，明代雪峤圆信以茶启禅，清代秀野明林禅师更以茶泼学人，打破思维定式。

近现代虚云禅师因茶开悟，赵朴初居士“不如吃茶去”的禅诗，共同延续禅茶法脉，彰显禅茶文化的当代价值。

二、禅茶修行的哲学基石

禅茶修行体系的建立，并非简单的仪轨制定或行为规范，而是般若空观与禅宗心性论的融合贯通。其根本原理，在于将终极的“道”与日常的“行”通过“茶”这一媒介完美统一，形成一套即事而真、即俗而圣的修行路径。

1. “平常心是道”的本体论

禅宗所推崇的“平常心是道”，构成了禅茶修行的本体论基石。此“平常心”绝非指凡夫流于习气、分别执著的日常心，而是经过彻底的自我审视与超越后，所呈现的“清净、赤裸、没有遮蔽”的本然自性。它即是《心经》中所揭示的“不生不灭、不垢不净、不增不减”的万物本质，超越一切言诠造作。马祖道一“即心即佛”的论断，为在喝茶吃饭等日常之中明心见性提供了终极依据。因此，禅茶修行的一切实践，无论其外在形式如何，其终极旨归无不指向对此“平常心”的体认与回归，它要求修行者于茶事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中，去觉察、去保任那个远离造作、本来如是的自性。

2. “寂灭离相”的实践论

达摩祖师云：“夫道者，以寂灭为体；修者，以离相为宗”。“寂灭”是心体的本质——空性、寂静；“离相”是修行的宗要——不执著于一切感官表象与概念分别。我们真正要灭掉的不是外在的物质，而是自己的心的种种挂碍。正是在“茶”这一“事相”的具体运用中，去体证那“无相”的心体。它不废相，而是即相离相，于烧水、点茶的具体仪轨中，锤炼一颗无所住著的心。就像千利休所言“茶道无非是烧水、点茶而已”。

在一场茶会中，会构建各种相——布置空间、摆放插花、选择器具，满满的仪式感。对于普罗大众来说，安顿身心需要氛围和仪式感为引导。关键是学人要了解相的意义，同时不流于对相的执著，落入世俗心。日本茶道的“和敬清寂”，正是得益于禅宗思想。要达到内外一如的平和、敬畏、清凉、寂静，离不开禅的智慧。所有的相都是为体悟无相的心体服务的，这才是和本心相应的禅的境界。

三、禅茶修行的核心方法：从安心到明心

基于上述哲学基础，禅茶实践形成了一套系统而完整的方法体系，旨在通过特定的认知与行为训练，实现从心理安宁到意识澄明的转变。

1．悬置与归零：修行的预备

修行之始，首要“放下”。这并非行为的懒散，而是心灵的“悬置”——将有关于过去未来的思虑、对外在境遇与内在情绪的执著，暂时搁置。如同现象学的“回到事物本身”，禅茶要求修行者搁置成见，让心从纷繁的杂染中抽离，回归到“零”的状态。关闭通讯工具，营造简素茶席，皆是为此“心灵归零”创造外缘。此即由“放下”万缘，到“放松”身心，最终趋向“放空”自我的预备阶段。

2．离相与寂照：智慧的修持

此为禅茶修行的核心精要。“离相”并非消灭现象，而是洞察其“缘起性空”的本质，从而心不染著。在茶会中，精美的器具、幽雅的环境、繁复的仪式，皆可成为执著的“相”。修行者需借此练习“寂照”之功：“寂”是心体的如如不动，“照”是智慧的了了分明。在行茶过程中，看着念头，如“此器甚美”“此茶不佳”生起，却不加评判、不予追逐，只是保持清明的观照。在“照见”念头的刹那，念头自然消融，此刻便能体悟到“能观之心”与“所观之相”本质皆空，安住于此“寂灭”之境，即是空的修行。

3．专注与觉察：止观的双运

禅修有“止”“观”二门，在禅茶中对应“专注”与“觉察”。

专注为“止”：散乱的心无法见性。将心念之“锚”定于当下茶事——呼吸的起伏、水温的变化、手臂的起落、茶汤的色泽。心系一缘，制心一处，无事不办。此是收摄六根、对治散乱的必经之路。

觉察为“观”：在专注的基础上，升起绵密而宽广的“觉察力”。它不仅关注泡茶的动作，更向内照见整个心念的流动，了知每一个细微的起心动念，却如镜映物，过而不留。此清明之力，是通往本心的桥梁。

专注与觉察，如鸟之双翼，车之两轮，令修行者在动态的茶事中，既保持心的安定，又不失灵明的观照，最终超越对茶事形式本身的执著。

四、经典公案的修行释义

茶与禅相关的故事可以挖掘的内容很多。唐代《封氏闻见记》泰山灵岩寺法师传播禅茶，《历代法宝记》蜀僧无住捎茶芽赠金和尚，怀海禅师的《百丈清规》以及昌福禅师创编的《峨眉茶道宗法清律》；在宋代的《景德传灯录》中，关于茶的记载有上百条之多，既有禅师间的对答，也有对学人的接引。这些都证明禅茶已经被充分运用在禅宗日常的修行活动中。禅宗公案并非只是传说故事，而是修行实践方法的浓缩呈现。

1．“吃茶去”：唤醒本体的修行

不少茶室中会挂一幅“吃茶去”或“喫茶去”，二者只是字体有别，都出自赵州禅师的典故。《宗门拈古汇集》记载，“赵州问新到：曾到此间么？曰：曾到。州曰：吃茶去。又问一僧：曾到此间么？曰：不曾到。州曰：吃茶去。院主问：和尚为甚曾到也吃茶去，不曾到也吃茶去？州唤：院主。主应：诺。州曰：吃茶去。”

赵州禅师“吃茶去”三字，是极高明的修行指引。它斩断学人对知识、逻辑、境界的向外寻求，将其直接推回“当下”，回归“吃茶”这一最纯粹的行为本身。其机锋在于逼迫学人反观：“能吃茶的是谁？”所有关于“曾到”“不曾到”的思量，皆是妄念。唯有在行茶饮啜的当下，离言绝思，方能瞥见那超越分别心的“本心”。这不仅是生活禅，更是最凌厉的本体论追问。

2．“一口吸尽西江水”：超越概念的顿悟

庞蕴向石头禅师请禅问道：“不与万事万物为伴侣的是什么人？”石头禅师听罢，连忙以手遮掩住庞蕴的嘴巴。庞蕴见状，似乎豁然开朗。但他对于石头禅师的回答并不尽信，于是又来拜谒马祖禅师，问道：“不与万事万物为伴侣的是什么人？”只听马祖禅师缓缓答道：“等你一口吸尽西江水，就告诉你”。

“一口吸尽西江水”，在现实中人是根本无法做到的，表面上看，是马祖让庞蕴先喝茶，其实这个比喻意在让他破除二元分别，破除对概念的执着与分别心。“不与万法为侣者”即是本心，它超越一切相对概念（如吸尽与吸不尽）。当庞蕴在思维的绝路中“言语道断，心行处灭”，才有可能顿见真如。饮茶在此，亦可成为这样一个“绝路逢生”的契机，让人在茶的平淡滋味中，体悟那超越一切言诠的境界。

3．“禅茶一味”的本体论

圆悟克勤禅师首倡“禅茶一味”，其《碧岩录》开创禅门新境。此理念要求将禅悟智慧融入茶事，超越形式追求本质。

什么是“禅”的智慧？简单来说就是觉醒的心，这也是万物的本质。所以禅是遍及一切的，不仅禅茶可以一味，穿衣吃饭、搬柴运水、待人接物，都可以与禅一味。所谓“道在蝼蚁，道在瓦砾，道在屎尿”，揭示了禅悟的普遍性。只有缘起显现的不同，本质是相同的。饮茶时若执著器具、香味的分别，则与禅道相违；若能透过茶事体认本心，即禅茶一味。

五、禅茶修行的实践体系

1．放下与放松的预备

禅茶修行首重安住当下，摒弃过去未来之念，远离手机等干扰源。茶室布置宜简朴自然，或选择户外清幽环境，借助自然之力调伏身心。从放下外缘、放松身心到放空自我，构成与禅相应的基础。

2．寂灭离相的本质修持

“夫道者，以寂灭为体；修者，以离相为宗。”禅茶修行须超越感官表象，体认诸法空性。茶会中虽需注重环境、器具等外在形式，但应知“凡所有相，皆是虚妄”。日本茶道的“和敬清寂”精神即源自禅宗思想，通过事相体证无相心体。

3．平常心的境界提升

禅宗所谓“平常心”非指凡夫心，而是离妄念的本来面目。回归平常需要将修行融入生活，培养正念。千利休揭示茶道真谛在于“打碎一切法则规矩的无事安心”，这正是禅宗精神的体现。禅茶修行要求在做茶事时心无所住，超然物外。

4．专注与觉察的技术路径

禅修重在专注与觉察。现代人心识散乱，需以茶为锚，安住当下。泡茶技法的本质是收摄六根，回归内心。通过专注泡茶、品茶的过程，培养清明觉察力，不作评判，不起贪著。这种修行方式使难以企及的禅院修行走入寻常生活，建立世间与出世间的连接。

结论

在信息爆炸、心绪浮躁的当代，禅茶修行提供了一条回归内在安宁的路径。它不要求离群索居，而是教导我们如何在最平常的饮茶活动中，练习放下、修炼专注、培养觉察、照见本心。这杯茶，从此不再仅是物质的饮品，而是映照自性、通向觉悟的法门。正如赵朴初居士所言：“空持百千偈，不如吃茶去”——真正的智慧，终需在当下的实践中亲证。

参考文献

[1]陆羽.茶经[M].沈冬梅，校注.北京：中华书局，2018.

[2]普济.五灯会元[M].苏渊雷，点校.北京：中华书局，1984.

[3]圆悟克勤.碧岩录[M].尚之煜，校注.郑州：中州古籍出版社，2011.

[5]赖功欧.茶哲睿智：中国茶文化与儒释道[M].北京：光明日报出版社，1999.

作者简介：刘欣（1988--），女，汉族，江苏扬州人，职称：讲师，学位：硕士，研究方向：设计艺术学，东方美学。